凌晨三点喝咖啡 | 张明萌作品集
张明萌 《南方人物周刊》资深记者。1991年生于四川乐山,初中立志当记者。近年在文化娱乐报道里蹦跶,偶尔也做做其他。对人好奇,感恩每次相遇。深感众生皆苦,努力苦中作乐。常失眠但精神好,想哭时会笑。庆幸还能保持善良,不忘继续下一个梦。
凌晨三点喝咖啡
文 张明萌
大家好,我是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张明萌,现在是凌晨三点,关灯之后四周比平时亮了不少,抬头才发现天上挂着又大又圆的月亮。月光白且高冷,让人想到狼人或者美少女战士。四周皎白,偶有外卖小哥的摩托声划过,伴随虫鸣和广州四季不停的蚊子嗡嗡声。不远处住着一位大叔,他的电话铃声每晚都会在这个时刻响起,浓厚低音与咳嗽声和沉重的脚步声由大到小。又是一个热闹但与我无关的静谧夜晚,在古代,这会儿该低头思故乡了。
我常将生物钟的飘忽怪罪到工作上,这份美丽的工作不用打卡,工作时间全靠配合采访对象,他们大多善解人意,会选在舒服的时间。所以成为记者七年了,除了睡的晚一点,作息还算规律,比如我一定会在四五点恍恍惚惚入眠,再到十二点之后慢悠悠醒来。于是我长久的失去了一日之计,错过了早餐、鸟鸣和虫子们的葬礼。
但这个点确实是效率最高的时段,尤其是周末——因为我们周一截稿。这几年的稿子几乎都在这个点写出来,大部分时候写完呼呼大睡,少数时候神经亢奋,在床上滚来滚去直到天明。往后他们的故事常在同样的时刻冒出来,变成星星在暗夜里眨眼,忽闪忽闪照得我失去了睡眠。写过的采访对象常在神经上翻滚,像一杯杯力道十足的咖啡,总让深夜我惊坐起,抬眼低眉揉额头,打起精神跟那些远去的故事秉烛夜谈。
采访豆瓣十周年时,一位很红的豆瓣美食博主带我去了一家广州老咖啡店,因为喝不惯单品,她让咖啡师调了杯拿铁,那是我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拿铁。后来我又去过那家店,怎么喝也没有当时的冲击感。所以大概味道就是缥缈的,与记忆勾连,形成一种感觉永远停留,味道本身可能早已被遗忘。
不知什么时候起,咖啡已经成了续命用品。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到一个城市就找咖啡店成为一个习惯。我大概有个志向是喝遍好咖啡店的拿铁,尽管乳糖不耐时常让我陷入麻烦。
这会是一种进入城市的方式吗?强行找理由的话,咖啡和我都是外来的。它们在城市里扎根,绵延多年,受到了这座城市气息的浸润,散发出奇怪的生存状态。它们适应了城市,并且将这种全新的气息带给本地人与外地人,继而进一步相互浸润,那股气息愈发浓厚,消解了对陌生城市的抗拒,打住逃离的欲望。
小时候看《新白娘子传奇》,许姣容跟李公甫还是许仙说,凡是一知半解的最可怕了。以此为白娘子辩解。不得不说她最早教会了我用宽容的心态去理解周围的事物。所以尽管我尖酸刻薄又傲娇难搞,但午夜梦回还是觉得世界都挺美好。
做田家炳稿件时,在香港逗留一周,每晚去老旧的电影院看电影,看完出来已深夜,街灯昏黄,空气透亮,道路空旷,有人骑摩托车轰隆隆穿街过巷,有印度人伸着手说咖喱咖喱,有角落的人微微闭着眼想睡又不敢睡,也有从酒吧蒲完出来的年轻人一头扎进M记或翠华。有几天地上湿漉漉的,积水倒映着昏黄,沥青石子闪着微弱的光。在这种很奇怪的时刻感觉到了这座城市的自由,相安无事、各得其所、彼此静好。今年采访詹青云时和她聊到这段经历,才发现自己在那一刻与这座城市的情绪和解,终于从外人成了过客,往后再来成了值得期待的事。
有段时间在北京出差,国贸外面的灯老是让我想到采访平野启一郎时,酒店大堂的圣诞树。三五个人高,拍出来光斑特别美。那次聊到酒店大堂空空,走出门是入夜的北京路,空气湿漉漉,飘着夜宵档的油烟味,有一群人喝多了嚷嚷着去江边。这样的生活气息能让人一下子从刚刚的生死、家国、人生之类的宏大话题里跳脱,明明聊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看到面前的光景又一如往常。那刚刚的那些对话是真是发生过的吗?
这是记者的日常,以至于我常觉得那些片刻是偷来的,就像我采访别人、或是遇到接纳什么的瞬间一样。
第一次是16年采访春夏,当时她刚刚拿到金像奖最佳女主角提名,因为拍摄宣传照,我们直到11点才在酒店见面,在此之前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
我们坐在酒店的地毯上,聊着乱七八糟的话题,提纲早不知道扔哪儿去了,其实上面也没几个问题。直勾勾的盯着春夏的眼睛,那是一双漂亮的眼,大而有神,只是有些浑浊。眼影厚厚的,睫毛高高翘着,92年而已啊,这个妆终究有些浓。
“我一边卸妆一边聊没问题吧?”“你水倒我一半吧,这房间没水了。”“我洗个脸你不介意吧。”
等最后离开,已经快4点了。走出酒店,也是第一次看见深夜的香港。现在回想,那样的采访机会不会再有了,那样没有防备的对话也不会再有了。那个晚上一切都太合适了,她,我,我们的对话,连红绿灯和高楼外墙的彩灯都那么合适。
最近的一次是去年中秋后,在长沙第二次采访张惠妹。蓝色的美瞳把她眼珠衬得巨大,头发又长又柔顺,直直下垂遮了三分之二张脸。她说话声音大,一些唇齿咬合音像唱歌,讲话亦有声调,回忆时注入感情,就像在唱歌。然而具体事例并不多,她总强调感觉。
采访完我说我说下我的感受啊,我觉得你这二十几年没变的就是歌里面的坦诚,你对音乐没有撒过谎,诚意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所以你现在依然还能够有优秀的音乐blabla。她说那我也说下我的感受,我觉得你做了好多功课,跟你能聊到一个地方去,我觉得好开心。你知道现在这样的记者不多了,所以我真的要说谢谢你。然后她说来我们抱一下吧!
天啊,我竟然走入了这样烂俗的剧情。不过有点想哭是怎么回事?
回酒店的路上已经快凌晨四点,我也已经四年多没有经历过这么晚的采访了,长沙下着小雨,耳朵里是我要快乐和也许明天,我想她应该会更好的,我也要更好。尽管我们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我望望远方,及目苍凉。采访的喜悦兴奋在消弭后迅速转换为悲伤,我又因无法重逢的相遇伤怀,快中秋了,月亮弯的弧度越来越小,我看看天,想要更好更圆的月亮。
采访完青峰后,有几天这个点一直在听《下雨的夜晚》。里面唱“受伤了,谁都会哭泣,哭完了,别否定过去”。那阵子广州雨挺大,又湿又冷,听着这几句心里暖极了。青峰多好啊,总是跟你说,没事的,没事的。他就很有力量啊,真就让你觉得没事了。
他遭遇过校园霸凌,因为声音清亮,性格轻柔,成绩还不错。在与“多元”无关的小学或初中校园,这让人极易处于食物链底端。我曾因同样的原因常被同学欺负,试过走在路上突然有人蹦到面前大骂;上课时拿文具,手伸进笔袋发现里面都是泥沙和蚱蜢;被一群提早发育的男生拖到厕所按墙上说你以后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现在看来小打小闹的事情在当时觉得天都快塌了。“男子气概”之类的词语是老师常说的话,每次他们说,总觉得在批评我。那群人仿佛得到官方支持,行为变本加厉。我一度不敢去上学,在家也一个劲的哭,想我做错了什么,想以后怎么办。
当时我怎么过来的呢?是有一天哭到连我妈回来了也没停止。她着急的问,我抽搐着答。她抓着我的肩膀,说,你没错。不需要哭。没关系,不要因为他们的话改变自己。我去找老师。之后的境况并没有根本上的改变,但我并未因此哭过。在我动摇和纠结的时候,很重要的人告诉我我没错。那是一双有力的手,把我救起,让我努力试着做得更好。让我成了今天的我。
你看,深夜总是适合碎碎念。总之,空气里蠕动着该说的情话谎话心底话,对天对地对屏幕键盘倾吐个够。我常在类似的时间思考人生,但左想右想也不甚了然,于是常常翻开采访时候写下的细碎片段,复盘又复盘,想想自己怎么走到了今天,又应该怎么过好明天。
我想到,喜欢当记者可能正是因为除了工作本身,不用老是跟人打交道。就像今年在杂志栏目《我们这一年》里面写的:我依然爱着这份职业,尽管它工资不高,事务繁杂,还常让人榨干文思创意,劳痛筋骨体肤。但在采访对象身上,我总能得到片刻的安稳,也能看到更宽更广更远的时空。在理解与讲述他们的过程中,信息与故事、我敲下的文字告诉我,别急,莫慌,慢慢来。
我仍有很多的不确定,也有很多的期望与希冀,它们在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已经正在以及会继续进入我的生活,它们的交替与纠缠构成了生活本来的面目。这些面目用不同的形式告诉我,生活就是这样的,你疑问的答案就是这样的,你看,你仔细看。
家乡有一棵五百多年的黄葛树,树干要六七人才能合抱,树冠磅礴,每到夏天,下面坐满了晒太阳打牌喝茶的老人。一次带朋友去,他站了很久,说五百多年啊,光是摆在面前,就是一件值得人敬畏的事情了。我从未用这样的目光去看过那棵树,但那一刻我发现它遒劲的枝干与鲜绿的叶果都变得厚重,我感受到了时间的力量,那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轮廓,让人感慨与敬畏。
此刻我想到它,又想到自己。我不再因疑问的泉涌而惊慌,也与温顺可能意味的种种未来和解,开始兴奋于经历或经受那些还没来到的未知轮廓。我知道,时间带给树的,也会带给我。我能做的是用力生活,迎接并拥抱它们。
我还是没有问蔡澜关于痛苦的问题,虽然我知道他一定有很多痛苦。别人问的时候,他总是狡黠的说,我不告诉你。本来嘛,痛苦这种东西,都是个人情绪,为什么要示人呢。感同身受很难的,想听的人总免不了施舍同情或发泄情感。不论哪一种反应都让人尴尬。反正我会很尴尬。
处理痛苦应该用什么方式?都要像蔡澜学习,不是不告诉你,他是看到痛苦,已读,不回。
好啦,干了这杯咖啡,明天会更好吧。
希望我们还有别的方式相遇,祝听到看到这份碎碎念的朋友早安午安晚安,希望你们每天都有喝不完的可口咖啡,希望你们每晚都拥有温柔的良夜和美好的睡眠。
2019年 | 寻找少年千玺
2019年 | 蔡志忠 我想,我画,我画了
2019年 | 张惠妹 阿密特下山
2018年 | 林超贤 寻枪
2018年 | 邓萃雯 只要保住命,我就能由头来过
2017年 | 张怡微 人生何处不尴尬
2017年 | 金燕玲 现在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2016年 | 袁隆平 我的摩登时代
2016年 | 春夏 对抗秋冬
中国人物类媒体的领导者
提供有格调、有智力的人物读本
记录我们的命运 ·为历史留存一份底稿


